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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城重生记|北京:一座城市失而复得的胃口

FoodWine吃好喝好 FoodWine吃好喝好 2021-04-30


2003 年非典那一年,我大学毕业,毕业如此仓促,甚至都没有拍一张毕业照。我还记得北京街头的样子 —— 空荡荡的街道,柳絮漫天飞舞,犹如春夏之交的雪。北京街头的餐厅纷纷关门,少有食客,少有行人,坐在环三环的 300 路公交车里,孤零零的乘客,在白色口罩之下,只能看到一双眼睛。也正是在那一年,我来到一家刚刚成立的报社,成为一名美食记者,开始了我似乎漫长其实短暂的吃喝人生。
我每天的工作是东跑西颠,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寻找好吃的大餐厅小馆子,做成美食专题,发表在报纸的美食版上。在文章的开头,固定开头是:本报记者赵子云。
赵子云是我的身份证名称,当时「小宽」仅仅是我在诗歌论坛里的笔名,我用「赵子云」的名字写吃喝,用「小宽」这个名字写诗歌,井水不犯河水,犹如一石二鸟,两条平行不相交的小径。几年之后,开始四面八方写美食专栏,署名小宽,这个名字才被人熟知,以至于许多人都觉得我应该姓宽。

北京传统果木烤鸭在烤制过程中,果树燃烧时游离出的芬芳物质使鸭肉带有一种特殊的香味。因其难以在家中烹制,成为北京人在疫情封锁期间最想念的美食之一。


在最早那些年认识的餐饮人、厨师都管我叫「子云」,而非「小宽」。现在见面依然管我叫「子云」的人,大抵是认识 15 年以上的人了。

从 2003 年到 2020 年,从非典到新冠,17 年。我试图寻找一些旧时的记忆,以证明自己是这 17 年的亲历者,其实是徒劳的,打捞上来的不过是一些破碎的片段。


那时候老马经常拉着我去后海银锭桥边吃饭。他给我打电话:子云,晚上开了瓶好酒,过来吃饭。
老马大我一轮,1968 年出生,属猴,高大健硕,北京人。第一次见面他给我名片,名片上有北京香港台湾三地的办公室地址,显得很唬人。开着一辆陆虎,载着坐在车子副驾上的我在后海边的胡同里缓慢穿行,外面是杨絮以及浓重的花香。
他开了一家餐馆叫月明楼,在鸦儿胡同。楼上招摇着硕大的黄布幌子,有风的时候随风飘摆。餐厅没有在后海边,站在三楼的天台上还是能见到后海的水景和熙攘的人群。十几年前的后海,还远远不是现在的模样,那时候最红火的一条街是烟袋斜街,非典过后,后海逐渐热闹,最早是一群文化人在这里聚集,经常在烟袋斜街的酒吧里闲逛,总能见到各路熟人。坐在酒吧里,经常会有卖盗版影碟的小伙子走过来问你要不要光盘 —— 都是一些小众艺术电影,小贩如数家珍,跟你聊新浪潮,聊法斯宾德或者阿巴斯 —— 这也是十多年前北京酒吧独有的景致。

北京利群烤鸭店内,青花瓷盘、雕花木门、官帽椅,一派古典。


月明楼当时做北京菜,偏重宫廷风格,那时候兴起了一个词儿叫「宅门菜」或「私房菜」,差不多来源于热播的电视剧《大宅门》。打出的招牌往往是旧时府邸、家大业大、珍馐美馔,更多一些讲究和花哨。那几年的私房菜往往隐藏在后海附近的一些胡同,比较有名的有小王府,好像是 2005 年,李亚鹏和王菲在这里举办的婚宴,当然现在他们早已经劳燕分飞;西海鱼生,一家做江浙菜的餐厅,特别之处是可以泛舟湖上,在船上吃饭;梅府家宴,号称是梅兰芳家的厨师后裔开的店……这些店都零零星星分布在各条胡同里,家家都有自己的故事,也有自己的传说。

月明楼算是其中一家,有干烧四宝、黄焖鱼翅、葱烧海参,每周都会有评书,说书的人是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丽如,听书免费,你可以随便要一壶茶,点几个小菜,就能听上个把钟头。我头一次听连丽如先生现场说书也是在月明楼,那是一个夏天,午后的蝉声有点衰弱,连丽如先生一招一式、一举一动,一张口就是满堂彩。真恍惚回到更遥远的民国江湖。
日子过得不紧不慢,月明楼的生意时好时坏,后来最终还是关了门,接手的是一家湘菜馆子。临近关门的一天,老马约我过去吃饭,说话有点伤感,说生意入不敷出,准备转手了。这种模式的店后来见得多了,许多想开店的人都是不指望着餐厅赚钱,而是有一个朋友聚会的地方,自己朋友多,公司招待费用多,与其把钱都散给别的餐馆,还不如自己开一家。事实证明,凡是以此为出发点的餐馆,无一例外,都黄摊儿了。
那一天我们在月明楼天台上吃饭,看着胡同里正在施工建设一排四合院的别墅,整个胡同就是一个大工地。他递给我一根从日本带回来的烟,是蓝色盒子的 Peace ,一盒 10 根,没有过滤嘴,小巧可爱,味道也特别。我陪着他默默喝了几口小酒,这时猛抬头,看到满天的晚霞,灿烂在空中,在我印象中,这是那年最夺目的一次晚霞。如果放到现在,全北京的人都会抬头看晚霞灿烂,拿出手机拍照片发到自己的微博或者朋友圈。在 10 年前,我们只是看看,有几秒钟的惊愕和停顿,为了这火烧云干了这一杯。


有些人是一下子在生命中消失的,甚至没有来由。有一段时期夜夜笙歌,天天见面,每一个饭局一转身就能见到。几年之后,仿佛水消失在水里,他音信皆无,江湖上都不见了他的传说,只是偶尔在饭桌上,几个人回忆从前,偶然提及,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。他的过往,如同下酒的花生米,一颗颗从旧时光里打捞出来,早已经不再脆生,发霉了,蒙着一层白色的霜。即便提及,谁也不会费心费力把他拉到我们身边,甚至手机里还存着他的电话,也不会冒失地打一个电话。

利群烤鸭店成立于 1992 年,由挂炉果木烤鸭的第五代传人张立群先生一手创办,坐落在一栋清末民居四合院内。所用的鸭子品种为北京四系填鸭,经过宰鸭、烫毛、择毛、打气、掏膛、洗膛、挂钩、烫皮、打糖、晾皮等过程制作成传统烤鸭鸭胚。


我们都叫他黄毛,比我大几岁,安徽安庆人,早年以一个流浪歌手的身份混迹在武汉吉庆街,因为染着一头黄色的头发,被人们称为黄毛,原本他姓钱,绰号叫顺了嘴,朋友们都以为他姓黄。
我认识他的时候,已经是在北京。当时他在一家餐厅当经理,店在宣武门新华社斜对面,是一个老宅子,弄得古色古香,叫海棠居,院子里有一株上百年的海棠树,还有硕大的紫藤,开花的季节,院子里满是花香。装修也是质朴一道,笨重硕大的木质桌椅,桌子角上镶嵌着白银。
那些年,这里是我的据点,隔三差五,接到电话,黄毛跟我说:子云,过来喝酒。这里的老板老谭是一个硕大的胖子,武汉人,早年在神学院当过老师,后来一头扎进吃喝江湖。老谭擅酒,那个时候挥霍无度,总以为人生的精彩如同滔滔江水,喝的最多是一款海棠红,拿水果泡的白酒,口感味甜,劲道极大,喝的时候不觉得什么,被风一吹,几乎可以在旁边倒数:5、4、3、2、1 —— 倒!顿时身子瘫软,长醉不起。每每这样的大酒局,黄毛就是最关键的一道菜,他拿起吉他,敬酒唱歌助兴,从罗大佑到李宗盛,从张国荣到张学友,几首歌下来,就彻底打开这群老男人的软肋,一场饭局就成了卡拉 OK 大合唱,此时黄毛就会适时地安静一下气氛,唱几首自己的原创歌曲,都是苦情歌,伤逝以及回味,他嗓子略带一点沙哑,高音区却明亮,歌声往往回旋在饭桌之上,犹如一颗颗喝酒的信号弹。
那是纸醉金迷的岁月,海棠居院子里有一条小河,锦鲤在其中游动,房檐之上有铁质的铃铛,风吹则响。后来,老板老谭脑出血,抢救及时,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,算是捡回了半条命,我后来去探望他,他已经像换了一个人,见到我,似乎认识我,似乎不认识,话几乎也说不出,一个曾经豪爽的胖子,轰然倒在病床上。后来,跟老谭再见,他裹着曾经的衣服坐在轮椅上,人瘦掉了一半,兴致很高,纨绔酒肉,都已经离他远去。此时光头的老谭比起那时的胖子多了几分佛相。他没有提及生死,鬼门关里走过一圈,是否如坐了一把过山车,眩晕之后,身体依然停留在游乐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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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谭回武汉养病休息,海棠居也因为市政规划的原由,拆掉了。那个古院子,木质的桌椅,桌子角上镶着白银,一株繁茂的海棠树,满树的海棠果,还有一颗棵紫藤,夏日里紫藤搭成一个天然帐篷,这里的酒,这里的肉,那些荒度的光阴……都消失在非典之后的岁月里。
黄毛偏偏不安生,海棠居是他的一个梦,他又在德内大街的一处四合院里重新挂上了海棠居的招牌,从经理当上了老板。
那几年,是北京高端餐饮风起云涌的年代,只要你敢来,都可赚钱。三公消费、官场宴请、觥筹交错间的生意、半生不熟的情意、插科打诨的掮客、平事铲事的神秘人物……夜夜汇聚于此,我也常去捧场,在那个怪力乱神的饭桌上,也见到了不少怪现状。不少豪客一掷千金,黄毛(这时候大家都称呼他钱总了)也忙着更新菜品,什么火山岩煎雪花和牛、南非糖心干鲍、燕窝粥……这些能卖高价的菜品纷纷登场,它们翘首弄姿地排列在菜谱上,犹如群星在等待角逐花魁。
店里消费虽然高,但每天都是宾客盈门,很快就开了第二家、第三家,都是装修奢华,中式古典,红木家具,一个包房恨不得上百平米。但是这个套路很快就到头了,一个泡沫有时候只需要轻轻一碰,就迅速破灭了。「国八条」来了,各种限制高端消费的条款出炉,以前看上去不就是吃个饭吗,现在有可能就丢官降级,这些有投机色彩的高端宴请纷纷转型,大量的索性关掉。
自此黄毛也消失在我的生命里,如同水消失在水中。有时候我回想起夜夜笙歌的过往,如同黄粱一梦,那些酒后掏过的心窝子,也虚幻无比。我曾经在饭桌上挥霍了那么多时光,几乎成了一个饭局动物,如今想来,觉得虚妄。饭局与江湖俱老,各自被生活反复抽打,鞭痕布满虚幻的肉身,曾经的酒精青春,也只供吊念。


管我叫「子云」的餐饮人,多半在行业里晃荡半生。大董还是习惯跟我叫子云,而不是小宽。每次他约我去吃饭,稍微正式的晚宴都会有名牌,我的座位上永远都是「赵子云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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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认识大董也差不多有 16 年了。当年的团结湖店现在已经消失不在,我当时经常去团结湖店的办公室找他,需要从排队等位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缝隙,穿过前厅,门帘挑开,进入厨房,这里正热火朝天,伙计们进进出出,厨师在灶上忙碌。沿着一个铁制的楼梯上二楼,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,大董的办公室就在右手边的一间屋子。
房间简陋,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和四面书架,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,书架上摆满了书 —— 大多是跟美食餐饮菜谱相关,还有一些相机的镜头,以及一些老照片,有大董和他的师父王义均的合影,有他年轻时候得奖的照片。
吃的也简单,有一次我进去,看到他正在吃一块小枣窝头,塑料袋里装着几块腌萝卜条;有时候我们聊天过了饭点,他会叫厨师做两个菜,最常见的是酱油炒饭和炒饼,有时候是一盘炸酱面,面不过水,需要锅挑儿。
十几年前,北京流行起了 Fusion Food ,也就是所谓的创意菜,知名餐厅有寒舍,紫云轩。这几乎成了那两年餐饮行业包治百病的镀金词汇,如同今天的 AI 、大数据,似乎不提这两个词就不显档次。创意菜的厨师往往是摸着石头过河,创意菜有三宝:干冰、大盘、分量少。什么菜都要加上一点儿干冰,弄得仙气缭绕,容器也纷纷变革,从传统的白盘子,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东西,有的直接上一块石板,有的则是放在一块根雕里,我还见过放在瓦片上的,做成毛笔形状挂在架子上的,生怕别人不明白自己在「创意」。自古丑人多作怪,这些做创意菜的厨师大多没有自己的生态体系以及料理哲学,慢慢在时光中荒芜,照猫画虎反类犬,无源根之水,缘木求鱼;要么就是渐渐摸索,奋力进取,寻找自己的食物语言和料理体系。
大董也是在那些年开始研究东方意境菜,不再拘泥于红花汁鱼翅、葱烧海参、传统烤鸭,而是在出品之中呈现出更多想法与创意。在这十几年中,大董已经成为一座山峰,尽管颇多非议,谁也无法否认,他引领了一个时代,也为中餐的国际化开拓出一条新路。
时代变了,食物不再是功能性的果腹之物,而成为某种生活态度和审美情趣的展示。在全球化的浪潮面前,美食无法独善其身。然而中国的厨师们依然在不紧不慢地雕刻萝卜花,按照师傅传授的经验做一道鱼香肉丝,躲在狭仄的厨房里从来不观望世界,自得于「中国饮食文化博大精深」,在色香味形的道路上渐渐成为孤岛。在中餐的世界,地道和传承是本分,而对西餐而言,个性和风格才值得赞美。


时代很快翻了篇儿。当年熟识的许多人早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,纵使相逢应不识。2020 年,新冠之年,很快就要过去了。我还记得正月里的一场雪,我从窗户向外张望,空荡荡的街道,没有行人。这场雪似乎不是下在了有 2000 多万人口的北京,而是阿拉木图,或者齐齐哈尔。
两场瘟疫,中间隔着 17 年。
似乎很长,足以叫这所城市的房价翻了十几倍;其实也很短,我的体重跟 17 年前没有变化,从事着同样的职业,奔波于一张饭桌与另外一张饭桌之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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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年,高端餐饮聚集在农展馆,几家名店门口停满了车,其中最著名的是顺峰。那时候大董刚刚把团结湖烤鸭店私有化,成为大董烤鸭店。如今高端食客们追捧的是从台州来的新荣记,90 后厨师主理的宴锦堂,人均消费超过 2000 元的日本料理需要提前预约,而顺峰开始上了美团外卖,可以点干炒牛河或者鸡仔饼
那些年,西贝还在走民族风,在六里桥开了一家硕大的西贝莜面村,都是西北窑洞打扮,他们还在西翠路上开了一家带歌舞演出的腾格里塔拉。现在红红火火的云南菜一坐一忘那时候还是一家小馆子,名字叫家在丽江;那时候生意火的涮肉店还不是现在的聚宝源和满恒记,而是大运村的口福居,中式建筑的门楼上写着金庸的题字:口福居然迷万人,万人齐来口福居。如今餐饮不再是生计,而成了大生意,海底捞一年的销售额突破了 100 亿,年轻人都在排队喝喜茶
落花流水忽西东,我也从「赵子云」变成了「小宽」,如同从一张饭桌串场到另外一张饭桌。北京是「一席流动的盛宴」,也是「剩宴」,剩下的才能继续坐在桌子上,觥筹交错。被时间抖落在地的,都是一段一段的人生,其中悲喜交加,其中冷暖自知。


「大多拍摄尹昉的制景都相对艺术,这次封面故事拍摄我们想要打破这个惯例,将他置于非常市井和嘈杂的环境里。让从剧组出来拍一天又要赶回去的演员,有一个能放松的转换。」
北京,利群烤鸭店。胡同墙上的店招早已被刷掉,为了还原场景,制片找人连夜赶制了两块。尹昉来的时候,餐厅已开始午市营业。其实这家忙碌的老牌餐厅并无午休,整个下午都没有真正清静的时刻。无论食客还是店员,都对拍摄毫不在意。他们抬眼一瞥换装路过的演员,便继续吃饭、聊天。
黄昏,加拍一套格纹西装的时候,围观的一位大爷才悄悄凑近了问,这是不是「徐天」?得到肯定的答案后,他举起手机兴奋地拍着,说,「疫情期间我们都看来着。」
17 年前北京经历「非典」疫情的时候,尹昉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大一。那年他 16 岁,是「还挺想回家」的年纪。17 年后,他的主业变成了演员,主演的一部拍了 170 天的电视剧,在「新冠」疫情最严重的阶段,给许多人带去了慰藉。人们隔离在家,看完了电视剧,等来了春天,一切开始变好,尹昉也重新开工拍戏,一开始就停不下来,直拍到了年底。

很多餐厅在 17 年前的「非典」中落幕。1992 年成立的「利群烤鸭店」却一直存在于北翔凤胡同,记录着北京的往事。尹昉伫立在餐厅包间中,如果要给他和生存下来的餐厅下相同的定义,便是「韧性」—— 筋骨中时刻保持着抵抗折断的力量。衬衫、外套、长裤均来自 Burberry 。


拍摄间隙尹昉一直在做数独。一只手拿着小册子,另一只手握着笔,偶尔转一下,和旁人没有过多交流,只在更换场景和服装时抽离,仿佛自带一只透明的罩子,盖上了就不出来,把自己和环境区隔开。问他为什么停不下来,他答:「数独这个东西(能)用来打发时间,但是又(能)稳定你的注意力,让你一直关注在一个东西上。」这种「无法自拔」的专注,能帮助他接近自己的新角色。

吃饭的时候,尹昉仍然相当沉默,又或者说是在一心一意的吃。我看出他比八月的时候又瘦了很多,但胃口依然很好,一盘烤鸭摆在面前,不一会就被吃掉一半。
谈及新角色,尹昉说很喜欢这个剧本,如何尽可能抹去表演痕迹地表演,是这个角色的挑战性和特殊性。他入戏的方式是让自己「成为这个环境里的人」:「一起演戏的是一群 『特殊群演』,他们能够自然而然地信任我,把我当朋友而不是演员,他们能帮助我跟他们一起在那个环境里生活。也是由于这个角色的特殊性,所以要重新建立起完全不一样的行为逻辑和反应机制,情感需要非常深地投入,会有些危险。」
回顾《一点就到家》的拍摄,因为是喜剧,表演要外化和类型化,这就要求他在表演方式和习惯上突破,同时适应紧张的拍摄日程,压力如影随形。拍完喜剧,他排了半个月的舞,接着继续进组拍摄警匪剧《狂猎》。这部剧动作戏多,对人身体承受能力的挑战大,条件艰苦,累。《狂猎》分别在象山和新疆两地拍摄。八月底开机到九月中是在炎热的象山,穿的又是冬天的衣服。有场戏场景是在着火的小木屋里,房间很小,火焰密集,要求一镜到底。回忆起那天,尹昉说:「我就像一颗随时要爆炸的炸弹,又热又缺氧,头痛欲裂,精疲力竭。因为是一镜到底,拍了很多遍,拍了很久,拍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爆炸了。」转场新疆,则要忍受寒冷,雪地里打滚、淋雨、下水、骑马,一样不缺。
在尹昉看来,「《狂猎》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警匪悬疑类型片,角色不是通过强情节推动和人物反转来塑造,不能演得常规和平庸,它更像是美国西部片,要的是那股劲儿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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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昉自认是个有韧性的人:「天生就是这样,内心比较强大。」不过他也承认,自己太容易累了。他分析过,自己的韧性大概来自于对当下客观环境的接受 —— 接受环境,然后适应,最后应对,让环境为他所用。
他似乎随身带着做数独时存在的那只透明罩子,并不需要任何具象或者抽象的辅助工具,就能依据自己对环境的把握,决定抽离还是融入。尤其在拍戏的时候,他会审视自己戏里戏外的状态 —— 疲惫也好,紧张也罢 ——「再跟角色需要的情境结合」,做一次连接。连接得越好,就越能融入当时当刻的环境和其中的不确定因素。这个时候,透明罩子自然地打开,和环境相融。
以前拍戏,视线里如果有旁人或者杂音,尹昉会走神,但这两年已经越来越适应干扰了。但人并不总是完美又灵活的,每个人都是矛盾共同体。尹昉带着的那只透明罩子,也有完全无法打开的时候。
尹昉坦言,自己天性里有一些孤傲的成分在。他性格有些内向,很难主动与人互动和沟通,无论亲疏「都挺难的」。有时候他是不想言不由衷;有时候是不想冒犯;有时候则是心中有意,却无法表达。此时,他会希望那个罩子紧紧关上,且自带隐形功能,让他消失不见。只有真正理解和接受他这样的处世逻辑,才能明白这个孤傲的人,实际是温和的。
尹昉相当清楚自己在社场情境里的「笨拙」。那些约定俗成的行事准则,他并不适应。比如剧组吃饭遇到要轮流说话敬酒的情况,即使是与合作多次的熟人同桌,即使他每次都自我勉励要试试,但酒杯举在手里,人就僵住了,话还是说不出口,更别提挨个喝过去。他更喜欢就事论事,略去礼节和寒暄的交流,真诚地沟通,「比如直接说事情或讨论观点,这个过程没有彼此的寒暄、奉承、顾及,我就会很自然地信任所处的环境。」
他总在一边思考,一边寻找准确的词,于是给人一种说话较慢的印象。若是觉得旁人对他理解有误,他会直接指出。若要和尹昉吵架,大概无法真的吵起来 —— 他总是慢半拍,等他开口,对方气头已经过去,只剩下哭笑不得。
尹昉的慢性子也体现在做菜上。传言说他有一手好厨艺,最拿手的当然是家乡菜湘菜。但他做饭也不循规蹈矩,走的是所见即所得的即兴风格 —— 依据手边食材,现想现做。尹昉记得自己第一次做的饭是蛋炒饭,六七岁的年纪,家长不在,他全凭印象执行,因怕热油溅伤,所以改用了酱油,结果歪打正着炒出很多香脆的锅巴。奇怪的是,第一次即兴发挥总是最好吃的,第二次重复就不那么「对」了 —— 不知道这算不算艺术家思维使然,总是在初次创作的过程中体会兴奋,重复就没了新鲜感。
问尹昉对今年是否满意,他也只给了一个尚可的答案:「算满意吧,但这样回答也不够具体,每件事总有每件事不满意的地方。」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就爱跟自己较劲,和自己的不完美较劲。Woody Allen 曾说过,「成功的 80% 在于在场」(80 percent of success is showing up),在场完成主要的工作;又有人补充说,剩下的 20% 在于后续跟进 —— 搞好人际关系,以及厘清庞杂琐事。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做到百分之百的成功,对于有的人来说,在场的时候做到极致就足够了。尹昉大概就是这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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